□韩伟锋
近来,数年前发生的一件小事总萦绕于心间,让我不能释怀。 那时,一个年轻的父亲带着咳喘的孩子前来就诊,我很快为其诊治完毕,取方《伤寒杂病论》的桂枝加厚朴杏子汤(桂枝7.5克,芍药7.5克,厚朴7.5克,杏仁7.5克,炙甘草2克,生姜2片,大枣3枚;共7剂,每天1剂,水煎服)。他们临走前,我特意告知那位年轻的父亲,孩子的病必须抓紧时间治疗,否则容易反复,遗患无穷。20天后,他们姗姗来迟。孩子的父亲说,孩子服药后咳喘已缓。我责怪孩子的父亲:“我开了7天的药,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其父面有难色:“中药难以下咽,孩子昨天才服完药,我们今天就赶来了!” 我一愣,心想此方量小,药味甜中微有辛辣,怎会难以下咽?我细问方知,上次看完病后,我告诉他中药每天1剂,煎煮两遍,一天分两次全部吃掉。谁知父亲让孩子喝了药汁,还要逼着孩子把药渣吃掉。枝枝棒棒的药渣,三四岁的孩子如何下咽?对此,孩子的父亲也煞费苦心,把药渣剁碎了再反复煎煮,直至药渣稀烂。即便如此,每剂药孩子3天才能服完。这也是他们20天后才来找我复诊的原因。 对此,我啼笑皆非——世间竟有这样的父亲!望着孩子,我的心里却莫名心酸。发生这样的事,责任在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还是我?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当时并未深思。 后来,我参加了仲景书院在北京开展的集中培训。老师说,《伤寒杂病论》的每段经文,都是医案总结。我们学习经文时应还原张仲景诊病的场景,这样才能更真切地体察、贴近张仲景写这本书的初衷。 带着这样的心境,我重新打开《伤寒杂病论》。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桂枝汤方 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甘草(三两,炙),生姜(三两,切),大枣(十二枚,擘)。 上五味, 咀,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 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温覆令一时许,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尽剂。若不汗,更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若病重者,一日一夜服,周时观之。服一剂尽,病证犹在者,更作服。若汗不出,乃服至二三剂。禁生冷、黏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恶等物。” 读到此处,我闭目若有所见:诊室外病患簇拥,诊室内安安静静。一个年老慈祥的医者,正在诊治一个刚刚中风的患者。患者厚衣加身,额头微汗。医者切脉之后,缓声道:“你患了中风,用上药,会很快痊愈。”然后,医者在处方上写下5味中药,取了3剂。此时,诊病仍未结束,老人叮嘱:“煎药时把5味药切碎了,加上7升水,用小火煎煮,药汁剩余3升时,取药汁,去药渣;等药汁冷热可口时,服用三分之一(1升)。” 老人继续说:“服完药,一定要喝一碗热粥帮助药力祛除邪气;然后,卧床覆上厚被,约1个时辰(1个时辰相等于2个小时),会微微出汗,病就能好。但是,不能让汗出太多,否则就会伤了正气,这样病情就会反复。”老人顿了一下,又说:“服药一次汗出后病就好了,剩余的药就不要服了。如果汗未发出来,就再服1升药,喝上热粥,盖被子取汗。如果还不出汗,喝药间隔的时间要缩短,半天内把3升药全喝完。” 这时,老人转头对身边的学生讲,重症中风患者需要白天、黑夜连续服药,甚至要煎药两三剂,才能汗出病愈;服药的同时,还要注意饮食。生冷、黏腻的食物以及肉类、奶酪、酒水都暂不食用;葱、蒜、韭菜、芫荽等气味刺鼻的食物都要注意避免食用。听完后,患者连声道谢走出诊室。 我睁开眼,回味着老人的循循善诱。他娓娓道来,语重心长。我忽然想起恩师的教导:“汉语属于具象性语言文字系统,形象思维是传统文化中认识客观世界的重要思维方法。我们应透过外在的‘象’去体会和探寻它的实质。”若就此而论,前面引述的那条经文在我脑海中呈现的“象”,将为我引出怎样的实质?难道仅仅是“阳浮阴弱”的中风病机和中风的再现式体验?桂枝汤方是《伤寒杂病论》的第一个汤方条文,在惜墨如金的东汉竹简时代,张仲景要向后人诉说什么? 我不禁神游于1800多年前的东汉末年。 在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的岁月里,张仲景万分心痛:战乱导致大量青壮年死亡,战乱之后就是“路有冻死骨”“千里无鸡鸣”的景象。 张仲景一方面夜以继日地拯救病患,一方面整理病案,着手编纂《伤寒杂病论》。他想,如果此书仅作为一本传承医术的方书流传后世,并不能让从学者成为大医。医者若没有悲天悯人之心,学习医术反而会祸害人间。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张仲景没有精力和财力书写“大医精诚”式的医德教育书籍;何况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病痛缠身,谁愿认真听“高大上”教诲?还是诊疾愈病更加实惠。 在书中,张仲景只能在指导用药的字里行间反复叮嘱医者认真全面地观察病情,耐心细致地向病患讲解病情,这是治病的需要!医者若能日复一日地这样坚持下去,就能成就大医情怀!对此,张仲景可谓用心良苦。 在《伤寒杂病论·原序》中,他更是喟然叹道:“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这正是《伤寒杂病论》的神韵所在! 此刻,我想到自己20多年的从医历程。刚踏入临床的那一刻,我期盼自己成为良医;“读经典、拜名师”,勤于临证,逐渐声名鹊起;每天门诊量从三四十人到五六十人,甚至上百人,一直追逐着“数字游戏”。 如今回首望去,我何曾真正 明了良医的内涵和境界?良医难道只是将中医经典理论倒背如流吗?或者是掌握治疗某种疾病的特殊方药和独特治法,为别人所不能为?抑或是为个人、为医院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 再读《伤寒杂病论》,我渐有所悟:良医,体现在点点滴滴的临证中。一个温和的眼神、一句温暖的话语,几句耐心的解释,对病患内心的感知和体谅,无不折射出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洞察世事的睿智,这才是良医!良医不是不可触及的“高大上”,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 我忽然想起那个喂孩子吃药渣的父亲。他的愚笨或许不是错,而是没有遇到良医;那时的我也没有错,因为那时的我只是一个追求医术的医者。 (作者供职于河南省中医药研究院附属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