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长江牌收音机

■王泉滔

三叔二十多岁，我上小学四五年级，那时他还没有结婚，是位青年小伙子。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三叔是最了不起的人，因为他是我村第一位拥有收音机的人。

有位幼年同窗和大家说，他姥家有台收音机，能说能笑能唱能舞，叫它弄啥就弄啥。问他啥样子的，他说，像个黑砖头，我们只能耳闻不能眼见，唯有唏嘘想象而已。我放学后和三叔说起收音机的事，三叔说他见过还摆弄过。我不信，趁星期天，三叔把我带到窑厂去看收音机。窑厂是做砖瓦的，三叔是做大瓦的师傅，很多大瓦坯子码在木架上，为防雨受损，顶上苫有稻草。大瓦排列有序，上下左右，规规矩矩，三叔拿着小刀，一排一排穿梭。我问三叔干啥的，他说，把瓦沿多余的泥巴削掉。我问，村里盖房子用的大青瓦就是泥巴烧成的吗？三叔说是的，并嘱咐我好好学习，走出农村。

干完活，三叔领我去看收音机。窑厂有位和三叔差不多大的青年人，也是热血青年，刚干完活，坐在沟岸的大桐树下，嘴里叼着烟，微眯缝着眼，听收音机。三叔指着放在土埝上的一个像砖块的黑家伙说：“这就是收音机。”我蹲在收音机旁，听收音机唱戏，具体唱的啥，我早忘记，只记得孤伶伶的收音机里有人唱戏，感到很好奇。唱戏的声音很大，高过沟岸上的知了声。我问三叔，收音机里有人没人，三叔说有人，我让三叔打开看看，三叔说，一打开人就跑了，况且又不是咱的。我让三叔买一个，三叔说没钱，等有了钱一定买一个。

三叔在窑厂干了一段时间，就在别人的撺掇下外出当工人去了。对当时人们的思维我还不能理解，模糊地记得，生产队有地不种，公家窑厂不干，私自外出当工人，大家即怨又羡。怨者，是说投机取巧；羡者，是自己也想出去当工人。三叔去的是开封，好像是个电厂，几个月后他荣归故里，招来很多同龄人和他交谈。三叔先前所在的窑厂在常胜沟西岸，常胜沟入沙颍河口是豫皖两省的分界线。三叔还没结婚，和爷奶住在老宅，紧靠沟岸。沟叫新沟，和村南的老沟平行东流，都注入常胜沟内。很多同龄人围着三叔蹲在沟岸上，三叔丽衣华裳，鲜鞋靓袜，把从开封带回来的芒果牌香烟分散给众人，大家歆羡不已，特别是三叔胸前的一个长方形小工作证，更是熠熠生辉。当时我还小，在我的记忆里，能吸上芒果牌香烟的，只有公社干部，农民只能吸“一头拧”。我在旁边听他们说些啥，主要是问外面的世界如何和能不能让三叔把他们带出去。我听三叔和他们说，在食堂吃白面馍，还有菜，下班后还能到澡堂洗个爽水澡，听者更是仰慕和向往。让我没想到的是，三叔返回开封不久又回家来了，说是临时工减员被辞退了。可三叔没有抱怨，仍一如既往地去追求光明和幸福。

三叔荷锄提锹，和村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村南村北下田劳作，多争工分。在闲暇时，他也没有忘记做点小生意，别说别人说他“不务农活”，就连爷爷也埋怨他不争工分到处跑了。期间，三叔也想自学医学，缘于耒耜之需不得不辍而忙于农耕，否则，三叔也是一位优秀的基层医生。有天中午，三叔推着和别人借来的破自行车走到学校门口，正巧我放学回家。夏天的雨，来得快，阳光刚躲在云后，倾盆大雨就下来了。泥泞的路，三叔在前推，我在后推，我俩都淋成落汤鸡。在这种情况下，三叔没有忘记问我：“你爷是不是背地说我了？”我说：“是的。”三叔甩出一句话：“烦了，我还是出去。”说归说，三叔一直没有走出村庄，几次征兵体检都因血压高而落伍。祖父和父亲都是基层医生，每次测量血压都正常，三叔说，真是奇了怪了，到征兵体检时就血压高，平常不高。我父亲说，太紧张了。三叔抱怨祖父不给大队支书打招呼了，人家的父母都请支书喝酒抽烟，祖父没请，是不想让他当兵，居家争工分哩。

有一天放学到家，很多人围坐在三叔家院子里，中间放着个黑东西，我一看，就认得是收音机。三叔笑着看了我一眼，笑得很灿烂。那个年代，家家都没有院墙，敞朗院。三叔家紧靠新沟岸，沟岸有棵硕大的石榴树，枝叶繁茂，三叔把收音机悬挂在树枝上，特别是月光下的晚上，大家纷纷端着饭碗到石榴树下，听收音机播放党的政策和戏曲。记得有次播放豫剧《朝阳沟》，惹来全体村民，差点把人挤掉沟里。一些爱好听收音机的，不到广播站下班是不愿回家休息的。

三叔爱热闹，评书《岳飞传》真让他过了一把瘾。每晚六点准时在安徽电台播讲，全村男女老少都等候在石榴树下，静待《岳飞传》播讲，足足热闹了两仨月。我和小伙伴每天下午放学后，须一气儿跑到家，才能赶上《岳飞传》的演播。倘老师在讲台上多说几句鼓励学习的话，我们都心烦毛躁，嫌老师废话多，心早飞到石榴树下。《岳飞传》播放前有个开场白：有辽宁省鞍山市曲艺团刘兰芳播讲。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评书的内涵，但让我懂得岳飞是抗金英雄，金兀术侵犯中原，秦桧陷害忠良，分清了“好人”和“坏人”，并立志长大绝不做坏人。

在三叔家门前的石榴树下，村民们听过京剧《沙家浜》《红灯记》《贵妃醉酒》等；还有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过界岭》等；更多的是豫剧曲剧越调《花木兰》，《寇准背靴》，《穆桂英挂帅》，《柜中缘》，《七品芝麻官》，《下陈州》，《卷席筒》和《智收姜维》、《诸葛亮吊孝》等戏曲。还听过侯宝林的相声醉汉爬手电筒光柱，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次三叔和朋友喝酒，朋友说醉了，不喝了，三叔拿个手电筒推明，让对方爬上去，大家很开心，反说三叔醉了。

随着社会进步，人民的生活不断提高，后来村里收音机多了，三叔的收音机好像有些陈旧了，声音没有了先前的清脆和洪亮，可他没有舍得扔掉，用楮皮纸做个兜子盛着，挂在后墙上，时不时拿下来擦拭翻看。再后来，村里有了电视，尽管是黑白的，但能看到人，才知道三叔的长相和相声泰斗侯宝林酷似，三叔听了很高兴。然后他说，怎能和侯先生比啊，人家是相声大师，全国知名人物。

时隔四十多年，家族人丁兴旺，富裕非常，各种电器应有尽有，但我没有忘怀三叔的长江牌收音机。因为，它给我带来了很多童年的快乐和想象。

（作者供职于沈丘县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