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多年前的学生来看我了。
她朝气蓬勃，神采飞扬。她对我说：“老师，这些年，你丢了一样东西！”
“丢的是渐老的青春……”我心里一惊，脸上却没有丝毫涟漪波动。
“不是时间，是表情！”学生很有勇气，她盯着我的僵硬的面容，“确实是表情，曾经那么丰富生动、打动人心的表情！”
这些勇敢的话将我的心狠狠地刺了一下，也应该刺激到我的面部神经——一种渐渐复苏过来的表情，带着些尴尬狼狈的表情。
是的，这些年我丢的不是时间和青春，因为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在跟过去告别。在沧桑折回中，我丢的只是当初的表情、我曾经拥有的葱郁丰美的表情、将我从诸多脸庞中凸现的表情，非常不幸、也非常郁闷，我竟成了一个喜形不于色、面无表情、甚至脸上尘埃多于血色的人！
而9年前，我刚大学毕业，初来乍到这街道单调、物品单一的偏远乡镇，也踌躇满志、欢欣鼓舞，也是一个年轻而生动的人；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光、云霓和荡漾着的春天，虽没有缠缠绵绵绕指柔，却可以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化腐叶为魔毯。我在小孩子堆里是大孩子，我率真张扬地笑、毫不掩饰地哭；我为他们的捣蛋故意皱起眉头，为自己的失误夸张地捶胸顿足；我跟他们握手、同他们拥抱，同喜同悲，亲如家人；那时，我开心、我自由，我的悲伤、懊悔、羞愧和负疚等心事都写在脸上，无所谓秘密和城府，眉梢高扬就是诗、眼神激荡就是歌、笑容洋溢就是画、心灵颤抖就是青春的猎猎旗帜，哪管它涉世之初的青涩！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失去了这一切表情，耻于让别人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学会了戴着面具生活。在人与人的隔膜和戒备中寻找着安全感，揣摩着自己，也提防着别人，脸上所呈现的只是机械的符号和莫衷一是的朦胧写意。笑是词不达意的礼仪，恭敬是例行公事的本能，对所有上司都是一副含笑而谦卑的嘴脸，对所有陌生人都是一张灰暗漠然的僵持倦容。我没有什么真实的表情表露，所有的心事宁可锲入骨头里，也决不在外表上袒露一丝半毫；我也许内心在狂笑，面部却冷若冰霜；我也许痛彻心肺，面部的眼睛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当春风抚上了我的脸，我却如宋玉悲秋，任何的柔情蜜意我竟觉得羞耻无益；我既不哭给别人看，也不会笑给别人听，反而以掩饰为聪明，以暧昧为修养，以不露声色为美德，跟人越接触越远，连跟爱人也越爱越轻。我知道自己跟他人一样自私、孤独而寂寞，但回身太难，江湖已老。曾经青涩的诗行在眉梢剥落，曾经宛转的歌声在眼睛里沉寂，曾经镂金错彩的画面在岁月的河流里被洗刷得一穷二白……想起这些，心灵颤抖着而脸上的表情却比铁还坚硬，比冬还萧瑟，比木头还呆板……
这么多年，我都这样自以为是，在失去表情、在被同化的日子里毫无警觉。但拥有自己表情的学生一下子看出了我生命中的破绽缺漏，她为我感到不满和不安，她路途迢迢前来寻找的不是一个失去表情也失去标志的旧人，她怀念的、自豪的、期盼长久的是那个表情生动丰富、喜怒哀乐自然流露又表里如一、充满生命活力的可爱之人，她甚至将这个人当做榜样和美的召唤。
人道“表情为表”，其实表情更应是人之里所显；拥有生动表情的人，是拥有生命活力的人；人不能因其表面而看轻表情，而应该像爱护内心那样去珍惜善用自己的表情。那么，喜形于色又如何？眉飞色舞又如何？活色生香又如何？表情因常用而常新，生命因自然流露而充沛蓬勃、平衡和谐，一个人因自己生动丰富的表情而与自己般配相称，与别人区别融洽，与其他富于表情的生命相得益彰，表情可为心灵的波动，也可为灵魂的彰显，我们应该爱表情如爱心灵和灵魂。
学生一边沉浸在回忆中，一边对我说道：“老师，那时候，你的嘴角都在跳舞！”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是劝说和鼓舞我：一个连嘴角都在跳舞的人，在整个生命当中还有什么不能拿来跳舞的！“眸子闪处，花花草草；笑口开时，山山水水”（仓央嘉措诗歌），如此嘴角跳舞、表情生动丰富的生命，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赞美和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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