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振离

 

   一部洋洋大观的《红楼梦》，是享誉中外的文学名著，其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是全世界所公认的。
    人们在欣赏和研究这部著作时，不同阶层和职业的人，又各有自己的看法。文学家鲁迅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作为一名医生，从自身的职业出发，看到了书中的中医学理论、疾病过程、诊断方法和药物知识等。作者曹雪芹渊博的学识和严谨的科学态度，令人佩服！

 

   在通行本（共120回）的《红楼梦》里，细致描写或明显涉及医药领域的有66回，占全书内容的55%。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在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特定环境中，主子们个个“安富养荣，钟鸣鼎食”，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缺乏肌肉活动和起码的锻炼，以致体质孱弱，疾病也就接踵而来。
    另一方面，在温情脉脉的封建家庭关系面纱的遮掩下，充满兄弟、婆媳、妻妾、嫡庶之间的矛盾，互相钩心斗角，“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在中医病因学中，讲究外感六淫（即风、寒、暑、湿、燥、火），内伤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即精神因素或心理因素。这样看来，在那尔虞我诈的倾轧中，多灾多病也就不奇怪了。
    林黛玉的先天不足需要人参养荣丸，薛宝钗的喘嗽则需要冷香丸。
冷香丸的来历与组成
    薛宝钗是“金陵十二钗”之一，作者以极大的热情赞美她的才华和美貌。薛宝钗学识渊博，诸子百家无所不知，唐诗宋词无所不通，甚至连草药名也无所不晓，致使史湘云甘拜下风。她的艺术造诣之深，或三言两语，或侃侃而谈，无不鞭辟入里；至于才思之敏捷，足与林黛玉相媲美，笔挥海棠诗，讽和螃蟹咏，案翻柳絮词，博得众口称赞；谈到容貌，“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以至“艳压群芳”，曾使贾宝玉羡慕得发呆。
    就是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由于缺乏锻炼，经常喘嗽。这种喘嗽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是一个和尚说了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作引子，“倒还效验些”。这种药就是冷香丸。
    冷香丸的配制十分烦琐：“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由此可见，冷香丸其实无非是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4种花蕊，外加黄柏和一包药引制成的。现将这五味药进行简要分析。
    牡丹、荷花、芙蓉、梅花是春、夏、秋、冬四季的代表花，每一种花都有多种颜色，可是为什么独选白色的呢？这要从中医五行学说来说明。五行即木、火、土、金、水，与五脏肝、心、脾、肺、肾相对应，分别为肝木、心火、脾土、肺金、肾水；与五色相配，则青属木，入肝脏；赤属火，入心脏；黄属土，入脾脏；白属金，入肺脏；黑属水，入肾脏。薛宝钗得的病是喘嗽，属于肺经，故用白色的花蕊，而不能用其他颜色。
    就药性而言，牡丹花性平，味苦淡，无毒，具有调经活血的作用，用于治疗女性月经不调、经行腹痛等。白荷花性凉，味苦、甘，能活血止血、祛湿消风、益色驻颜等。《本草再新》记载白荷花：“清心凉血，解热毒。”芙蓉花性平，味甘，入肺经、肝经，用于治疗肺热咳嗽。近代用芙蓉花制成20%软膏外敷，用于治疗疖肿、蜂窝性组织炎等皮肤病，具有消炎、祛肿、排脓、止痛的作用。据临床观察，一般用药1次后，疼痛症状即减轻，经3次~7次，便能达到有脓排脓、无脓消肿的效果。白梅花性平，味酸涩，入肺经、肝经，有舒肝、化痰、开胃、散瘀的作用。《本草原始》记载白梅花：“清头目，利肺气，去痰壅滞上热。”黄芩则味苦，性寒，能清湿热，泻火毒，退虚热。以上五药并用，治疗薛宝钗的“热毒”，自然有效。
冷香丸的作用
在于一个“巧”字
    从药理作用上讲，冷香丸虽然无新颖别致之处，算不上什么“海上方”，但是关键在于一个“巧”字。例如此药要求用春、夏、秋、冬四季代表花的花蕊，又要求都是白色的花，还必须在春分这一天晒干。春分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分”就是“半”的意思，即春季的一半叫春分，这一天昼夜平分。《春秋繁露》写道：“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此时，我国南北方春意渐浓，大部分地区的越冬作物进入生长阶段。民谚曰：“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是晒东西的最佳时机，药物也很容易晒干。
    制作冷香丸的水，也与二十四节气密切相关。在二十四节气中，仅以名字而论，与水有关的节气有雨水、白露、寒露、霜降、小雪、大雪，共6个节气。两个“露”，白露、寒露，取白露；两个“雪”，小雪、大雪，取小雪。这样一来，就是雨水的天落水，白露的露水，霜降的霜水，小雪的雪水。周瑞家感慨道：“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而薛宝钗说：“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树底下呢。”
    梨，既是一种食品，又是一种中药，性凉，味甘，入肺经、胃经，有生津、润燥、清热、化痰的作用，用于治疗“胎毒”引起的喘嗽，有较好的效果。因此，冷香丸要埋在梨树下，而不是其他树下。
    关于以上4个节气的水，也仅取一个“巧”字。如今，我们以科学的眼光看，雨水这天的水与雨水前后的水并无区别；白露这天的露水与白露前后的露水也无本质不同。那么，为什么要如此严格要求呢？其实主要是在于心理治疗作用。再者，四样花蕊均要十二两，四样雪霜均要十二钱，黄柏也要一钱二分，都取十二。这绝非闲来之笔，而有深刻含义。
    从传统文化上讲，数学上的奇数叫阳数，偶数叫阴数。十二是最大的阴数，所以在我国古代，十二是个吉祥的数字。如十二地支、十二属相、一年有十二个月，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人体有十二经脉等，都取十二。
    “九”是最大的阳数，农历九月初九这一天，日和月都是最大的阳数，日月并阳，所以叫重阳节。故宫大门的圆钉子，一共9排，每排9个，横看、竖看都是“九”，也是最大的意思。冷香丸药物用量虽然没有九，但是其中却隐藏有。4种花蕊和4种水（雨、露、霜、雪），再加黄柏，这样就凑够了9种。
    这样一来，阴数和阳数都是最大，12乘以9等于108，为“大中之大”。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认为，《水浒传》里有108位好汉；《红楼梦》里有108个女子；老和尚颈上挂的念珠有108颗；庙里撞钟是108下，可见108这个数字的意义绝非平常，有圆圆满满、团团圆圆之意，冷香丸的用量，也有天意促成之意。这对患者和患者家属来讲，实际上是一种心理治疗。
    薛宝钗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虽然外表“端庄贤淑”“温柔敦厚”，但是她“藏愚守拙”，是怒于中而不行于外。对于这样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况且“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的轻症，自然要用心理疗法。因为“精神不进，妄意不治，病乃不愈”（《黄帝内经·素问·汤液醪醴论》）。像配制冷香丸这样严格的要求、准确的剂量，一旦凑齐，即使药物尚未下肚，病情也会减轻三分；再加上确实也有点药理作用，两者相凑，治愈疾病也就不奇怪了。
    按现代心理学讲，这种配制冷香丸过程的本身，就是暗示疗法。暗示是人类最典型的条件反射，它不仅影响人的心理和行为，还影响人的生理功能。在暗示时，医生的语言、疏导，药物的形状、颜色、多少，皆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因此，冷香丸能获得明显的治疗效果。
    冷香丸的制作，形象而生动地反映了清代的医药状况，对研究医药史有重要价值。作为医生，我们可以从中发掘出许多有用的东西。
    （作者为河南中医药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