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俊成
中原大地作为中华文明的核心发源地,不仅见证了酒的诞生与发展,还孕育了酒与医学交融共生的独特文明图景。从原始社会的自然发酵启示,到夏商周时期的规模化酿造,再到酒成为“百药之长”推动医学进步,河南地区的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共同勾勒出这一跨越数千年的历史轨迹。
酒的诞生,始于先民对自然现象的观察与利用。《酒诰》记载:“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一曰杜康。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这段话生动地描述了剩余谷物在自然条件下发酵成酒的过程。这一“自然成酒”的启示,成为人工酿酒的源头。
中原地区的考古发现为这一历史提供了关键实证。距今7500年~9000年的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了16件陶器碎片,其上残留的沉淀物经科技检测,被证实为以稻米、蜂蜜和水果为原料混合发酵而成的酒类饮料。
这一发现,将中国酿酒史推向新高度,表明贾湖人已成为目前所知最早掌握酿酒技术的族群,比传说中夏代的杜康造酒早4000余年,奠定了中原地区作为世界酿酒文明重要发源地的地位。此外,河南新郑裴李岗遗址最新考古发现,距今约8000年的先民已使用红曲酿酒。该发现为我国目前所知最早的红曲酿酒技术提供了实物例证。
进入夏代,酿酒技术逐渐走向成熟。偃师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陶盉、陶爵等专用酒器,与《战国策》“帝女令仪狄造酒进之于禹”及《世本》“仪狄始作酒醪”的文献记载相互印证,表明夏代已出现仪式化的饮酒文化。
商代是中原酿酒业的重要发展期。河南信阳罗山天湖商代墓地出土的一件青铜卣中,封存着距今3000多年的古酒。科学检测显示,酒体内含丰富的酯类成分,兼具果香,与甲骨文中“鬯其酒”的记载相符。班固《白虎通义》释“鬯”为“百草之香与郁金合酿”,说明这很可能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药用酒雏形。
周代进一步将酿酒纳入国家管理制度。《周礼》中记载的“酒正”“酒人”“大酋”等职官,专司酒政与酿造管理,推动酿酒成为独立的手工业部门。而流传于中原的“杜康造酒”传说,则进一步丰富了酒的文化内涵。据《说文解字》注,杜康即夏代少康,曾因偶然发现剩饭发酵而成酒,逐步总结出酿酒方法。河南伊川、汝阳等地至今仍存杜康酿酒遗址,清代方志中亦有“杜康泉水酿酒、当地人少患胃病”的记载。
酒的问世,不仅丰富了物质生活,还成为推动医学发展的关键力量。古人很早就认识到酒的药用价值,并将其融入文字与医学体系之中。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诠释“醫”字:“治病工也……从酉。”“酉”即酒坛象形,暗示“酒所以治病也”。从字形看,“醫”由“医”(盛矢之器,喻外伤)、“殳”(按摩或针刺工具)与“酉”(酒)组成,形象反映了古代医疗中酒与外治、药疗相结合的场景,深刻体现了“医酒同源”的文化逻辑。
《汉书·食货志》明确提出“酒为百药之长”,凸显了酒在早期医学中的核心地位。其药用价值包括通血脉、养脾气、厚肠胃、祛寒邪,既是振奋精神的兴奋剂,也是镇静止痛的麻醉剂。在针灸与方剂理论尚未成熟的时代,酒成为应对百病的实用工具。
《黄帝内经·素问》专设《汤液醪醴论》,强调“邪气时至服之万全”,指出酒醴可用于治疗肠胃疾病。西汉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五十二病方》记载了40多个酒类方剂,如用醇酒内服治疗金创外伤、酒洗伤口防治犬咬感染,显示酒在当时已广泛应用于内服与外治。
历代医学家不断拓展酒的药用范围。扁鹊提出,“病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仓公淳于意,以药酒治愈济北王的风蹶症与淄川王美人的难产;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创制了20多首酒剂方,如红兰花酒治妇科病、防己地黄汤以酒浸取药汁等;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收录药酒方近百首,并首创虎骨酒。如今,《中国药酒大典》仍收录1600多种药酒配方,延续着酒在医学中的应用价值。
在民俗医疗中,酒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元旦饮屠苏酒祛疫、端午饮菖蒲酒辟邪、重阳饮菊花酒延年,这些习俗既是医学知识的民间实践,也成为中原文化中的养生符号。
古人虽然推崇酒的药用与文化价值,但是也早已警觉其潜在的危害。夏禹饮仪狄所酿之酒后,虽然赞其美,但是“疏仪狄而绝旨酒”,预言“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周初周公旦在平定武庚之乱后,在中原卫国颁布《酒诰》,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禁酒文献,明确规定唯有祭祀方可饮酒,指出“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深刻警示酗酒带来的个人与社会风险。这种对酒的双重认知——既珍其用,亦警其害,体现了中华文明中理性节制的智慧。